五（1/2）

雅各布坐在U型套间里面的床上，脑袋上戴着个VR面具系统玩模拟人生游戏。要说用意识操纵游戏角色的好处，除了方便一些、能躺着玩之外，雅各布是在说不上来什么了——意识操作缺少用机械手柄或者键盘的操纵感，打击感更是糟糕，更别提那种做梦般晕晕乎乎的感觉了。

然而此刻雅各布懒得坐起来，他戴着VR面具躺下，让这机器帮助自己做梦：在“梦”里，他骑着个轮式摩托在市区狂奔，手持两柄美国激光枪“怒海狂龙”，随意射杀路边的行人，警用防暴坦克赶到之后，他又毫不畏惧地与它对射，死掉之后就读档重来。这是他所习惯的发泄方式。一个不幸的少年，没了女朋友，没了兰爷爷，又跟最好的朋友闹得不愉快，高远依靠他的运气解决四号程序之后，雅各布心里忽然空空的——事实上，他的心情糟透了。如果你有过这样一种经历：在这个人们像积木一样精密地对号入座的时代，你身边的一个个子不高、成绩不好，脸上还长着痘的平凡小子，忽然就平地崛起，成了命运的宠儿，找到了一份绝大多数人都羡慕的工作，你想必也会对他充满了好奇。雅各布厌倦了那些旧日同窗们对他的“关心”，那种关心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某个混蛋把他和安迪?卢克的合影上传到个人主页上之后，而不是他潦倒地在酒馆里买醉的时候，唯一的例外是李林，还有女孩薇儿。李林在短信里提出要跟他一块喝酒，可惜他当时正被某个警察死死地按在地上，并没有看见；薇儿倒是给他打了许多个电话，但他不知是出于懦弱还是某种难过的愧疚，一直没敢接起来。

他真庆幸自己是一个可以因微小的错误而愧疚的人，也是一个因真挚的友情而欣喜的人，不像安迪?卢克，那些狗仔们更愿意称他为“安德烈”或“卢克家族的安迪”。在雅各布眼中，安迪始终是他从小认识的那个有主意的孩子王，虽然比院子里的其他小孩大上两三岁，心理上的年龄却似乎和他们差不多大，任性程度更是犹有过之——如今，他顺利成长为了一个恶棍。雅各布悲伤地想道，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没有意识到，在这城市有限的半径之内，时间的脚步走呀走，走得云淡风轻。回头望去，自己已长成大人，过去一起哭闹耍赖的伙伴竟隔得天差地远。

雅各布有种强烈的感觉，自己终究要跟“卢克家族的安迪”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他这样想着，一边用火箭筒爆了防暴坦克的头，他打定主意，从此最恨防暴坦克。结果距离太近，坦克外层的碳板跳弹了，屏幕上显示出大大的“死亡”二字。雅各布一拍大腿，不甘心地坐起来挥挥拳头。

“靠！”

好在雅各布的拳头碰到什么物体的时候本能地缩了一下，否则当他惊恐地摘下VR面具的时候看到的一定是一个肿了眼皮的“卢克家的安迪”。

“你故意的吧？！”安迪揉着眼睛，郁闷地嚷道。

“你为啥一声不吭站在我床边？”雅各布受了惊吓，忘了自己打定主意要离这个混世魔王远点来着。

“我正琢磨怎么开始这次谈话才能避免尴尬，现在看来没那个必要了。”安迪拼命捂着眼睛，好像一辈子也没这么疼过，“你似乎是特意埋伏在这里，打定主意要给我来个爽的。”

雅各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忽然想起心理医生的荒谬要求，此刻，那种对未知梦境的好奇也忽然涌上心头。安德烈?卢克是好人还是坏人，似乎突然没那么重要了。

“你来做什么？”他问。

“提醒你记得下次戴着VR看********电影的时候记得关上办公室的门。”安迪夸张地笑笑，嘴一直咧到牙根。看见雅各布正准备反驳，他摆摆手，举起手里的东西：“你还真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好啦，看看这个。”

安迪拿着的是一张金属质的黑色卡片，上面用鲜亮的涂料绘有“锤”形标记，五道凌厉的刻痕印在图案中间，上面则是细小的英文EuromaS.M.。

“**？”雅各布在最后一刻没能保持住自己严肃的态度，忍不住乐了，“这听起来是高远喜欢的那套。”

“S.M是司慕的意思，这是地球银联授权欧星司慕银行发行的限量黑卡，”安迪告诉他，“刘杨佳乐跑来找我，我想他也是个急性子的人，有着一刻也不能忍耐的好奇心，他既想看我使用黑卡特权，又想看穿你的梦境，甚至希望了解一些更深层的秘密——一些普通人知道之后甚至可能被灭口的秘密。我最初对他的这个疯狂的想法是相当不认可的，但他说了一句话，把我打动了。”

“他说了什么？”

“‘朝闻道，夕死可也。’”安迪说，“说是限量，但这黑卡整个欧星只有两张，这一张曾属于我的曾祖父，而另一张上据说刻着猩红的五角星，曾属于夏雨?擎天。这两张卡即使在地球上也拥有很高权限，算得上是地球上八大银行共同的超级VIP。它的透支额度近乎无限，据说当时是那些政界大佬为了通过金融手段操纵新月圣战的战局、同时投资双方的附属品，而这卡的价值，更关键的则是可以让这些银行的任何一项经营范围内的业务暂时听命于你——甚至包括情报业务。”

“另一张卡属于擎天家族？”雅各布轻声道，“这种开外挂的卡……擎天家族还有谁……？”

安迪看着雅各布的神情变了。“你知道了些什么？”

两人目光相触，雅各布也明白了，他知道，他一早就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上一次我正想跟你说的时候，你炸掉了赌场。”

“什么感觉？”安迪好奇地问，“这种失落的王子的心情？”

“唉，你真想知道？”雅各布叹口气，“我最近生活上的变故太多了，而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项——一个虚无的名号无法带给我什么重大的影响，我还是要工作，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只是内心背负了更大的压力。”

“哦。”安迪简单地说，看起来有些失望，“那么我们继续来讲这个黑卡的事情。”他又开始讲，却变得心不在焉，不时还用眼神瞟着雅各布，“这两张黑卡就是两柄大神器，毕竟金钱的力量不容忽视，在权力的加持下更是万能。那么，你听好了。”他清清嗓子：“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可能是你出生以来所听过的、最骇人听闻的惊天秘密。”

“你这前戏做得相当充足。”雅各布评论。

“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这秘密不要随便尝试跟别人说，因为有的人能说，有的人不能说，同样，有的人能听，有的人无法听。”

“你现在就在随便尝试跟我说。”

“你该知道的，我是个冒险家，赌徒。”安迪满不在乎地说，随即举起一只手：“开玩笑啦，我是得到了‘某种’许可的。期初我的确按照刘杨佳乐提出的方法，拿黑卡到地球银行的网站上去刷，希望他们能替我查到刘杨口中那个伟人所留下的著作，可非但一无所获，还招致了他们在地球上的密探的损失——事实上，为了探寻这一消息，他们在欧星的情报系统犯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低级失误，这让我怀疑他们是否在认真为黑卡会员提供服务——若不是我懂些经济史，对黑卡以及它们的服务系统足够了解的话，或许我早就会这么想了。

“排除那个最表象的可能之后，地球官方的人员为我出示了他们在欧星上为了寻找那个人的痕迹这一项目支出的流水表——那就是他们的成本，短短两天的时间里，数十万新币的资金不知去向，甚至有人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他们沮丧地承认黑卡并不是万能的，这一项目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干预而导致无法进行。那力量，就是我叔叔曾跟我提及过的、所谓‘首脑’的力量。”

“你叔叔跟你提及过，你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雅各布皱着眉头，“‘首脑’到底是什么？它跟我的梦又有什么关系？”

“我在跟着孙伯伯学习的时候，那老头总是拿日月明公司旗下的某间空壳公司给我举例——因为那间空壳公司是他帮忙成立用来做资金缓冲的，正是那间微不足道的小公司的存在，使日月明公司在最艰难的时候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但我那时却从那里面看出了些其他的东西。我看见数额巨大的不明现金流注入又流出，明细一栏上写着‘调控’，于是公司上报给集团的流水得以维持在一个相当高的水平。如果检察官不来查这间小公司的账簿，他们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更何况如今的摩尔拜市法庭有时还持有自己的立场……我跟你说这些没什么用，对吧？你是不是听不懂啊？”

“要是能听懂，那才叫真见鬼嘞。”雅各布拿着腔调说。

“总之，我发现有相当一部分的资金来源不明。这本来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毕竟，做假账是每个公司的必需功课，于是我也就把它当成课程的一部分，没有再去研究。但巧合的是，昨晚地球银行的特工也顺藤摸瓜地查到了这间小公司，并且在邮件里告诉我这将是突破性的进展，并要求立刻与我见面——结果那家伙的飞车在半路上出了空难，现场惨不忍睹，随身带着的皮包也是空的。如果你现在拿出手机看新闻，那恐怕就是头条。

“就在这时候，倚天轮找到我，在足球俱乐部后面跟我谈了十分钟，然后，我的世界观就这么改变了。知道吗，吉先生还活着。”

“不。”雅各布本能地说。

“是的。”安迪加以确定，“自从亨利?蓝玫入主摩尔拜公司以来，摩尔拜四巨头多年来明争暗斗，日月明公司和time公司屡次遭到重创，却从未有任何一方被击垮，那是因为吉先生作为集团的首脑在幕后制衡。不，他显然不只是‘集团的首脑’，他是整个欧星的首脑。他站在高处，运筹帷幄、手可通天，操纵四巨头如提线木偶，大到地球和欧星的金融战争，小到某场丑陋的假球，吉先生都可能出手干预。倚天轮告诉我，许多时候，他为time公司作出的决策都是身不由己，更有力的巨手在背后推动着他，而这只手就是吉先生。换句话说，如果摩尔拜四巨头是黑手党的四大家族，那么吉先生就是凌驾于这四大家族之上的冷酷教父。

“之所以刘杨佳乐无法查到他的著作，是因为他的著作从未署上自己的名字，而他本人，则在自己的葬礼之后一直活着，在幕后操纵这个星球的一切，四巨头就是他的四根指头。吉先生在这栋楼的某间密室里轻轻牵动绳子，事情在千里之外发生。如今吉先生不愿看到他的秘密害死更多的人，但他更不想看到这个秘密被地球人掌握，于是他授意倚天轮，允许你和我直接去见他。”

这最后一句话把雅各布吓了一跳。“去见一个全世界都知道已经死掉的人。这真是殊荣。”

“你即将亲眼见证。”

于是两人从办公室出来，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电梯间。

“如果一个这样的人物就在这栋楼里，公司的员工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雅各布辩解着。

“他们怎么会知道？根据我得到的消息，吉先生似乎是个足不出户的人，他从来不在人前露面，三位总裁和市长也对此守口如瓶。就连我叔叔……”

这时电梯门开了，两人面前是空空如也的七十一层走廊。雅各布想起来了，这大楼从七十层往上就是空的。在“五角大楼”中心的金属巨柱周围尽是黑暗的未知空间，用来堆积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不是顶层。”雅各布咕哝道。

“当然。”安迪说，“我们得走楼梯上去。”

他们出了门，往右一拐，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扇看起来永远也不会打开的铁门。正当两人犹豫着该不该推门而入时，门突然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一道螺旋形的楼梯出现在面前。

上去之后，两人发现自己正身处五芒星形状大楼楼顶，那是一个宏大的广场，头上的星光被那种智能穹顶合理地聚光，然后照进广场上，本应是土星的位置，如今闪耀着一轮炫目的太阳。天空则被那穹顶过滤成透亮的蓝色，而在蓝天艳阳之下，五芒星中心的突起如同一只巨大的、吸附在屋顶的章鱼，无数根触角向着各个方向延伸，每根都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这些走廊通向中心那座容易被误认成通风装置的屋子，那屋子的外层铺满了太阳能电池板，正迎着天知道从哪里借来的阳光闪闪发亮。

安迪眯起眼睛。因为他借着穹顶的光亮，瞥见理他们最近的走廊尽头隐约可见一扇黑门。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走了过去。

走近之后他们才发现这黑门是由昂贵的上等黑木制成，其造型却极为朴素，形状掩藏于墙壁之中，上面刻有复仇者集团的标记：黑色的月牙上面交叉着两道银线，四个角分别是五角星、沙漏、锤子和钟表的标记。

安迪举起拳头敲了敲门。

门开了。

里面的光亮得刺眼，却不见光源。两人本能地寻找刚才为他们开门的人，结果看见的是——什么都没有。气氛诡异得让人心惊。

他们驻足望向房间里面：第一眼望去，两人还以为里面是空的，他们的视线掠过两侧的落地窗，望向这间广场一般巨大的办公室的中间，才发现一张孤零零的黑木办公桌摆在那里，旁边是一只黑色的长沙发。一个身披宽大斗篷的男人正交叉着十指，在办公桌后面凝视着他们。他的相貌十分不凡，银白色的头发齐刷刷地梳在脑后，脸上却似乎布满了岁月的印记——他糟糕的肤质让他显得如此苍老，以至于皱纹几乎掩盖了他脸上那触目刺青一般的印记——复仇者集团黑色的月亮。他的年龄就像谜一样深不可测，而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蓝得就像海。安迪想道，视线飘向吉先生身后，从外面看上去，这间屋子似乎有许多个入口，内里却只有两个：一个入口，一个出口。对面是结结实实的墙壁，中间镶嵌着一道和他的办公室正门一模一样的黑色木门。

“孩子们。”吉先生站起来，湛蓝的眼睛望向他们，他的嘴唇几乎未动。

“吉……吉先生？”雅各布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张得老大。

他简直和摩尔拜启蒙历史教材里的照片一模一样！

“雅各布，”吉先生面无表情地说，“是的，孩子，我认得你。我还认识你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也许还有比他们更久远的前辈。我不得不说……”

他转向安迪，“你也一样，安迪?卢克。说实话，今天看到你们的友情如此牢固……”

他低下头，脸上依然诡异地面无表情。

“好……真好啊……”

安迪感觉到雅各布在自己身旁颤抖。根据森正弘提出的恐惑谷理论，与人类拥有极大相似度的非人类会引起莫名的极度恐惧，安迪承认此刻吉先生正在完美地诠释这一点：他的眼睛似乎永远处于一种微微眯起来的状态，眼皮下面的眼珠神情相当不自然、干而涩，就像——死人或假人的眼睛。此时，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对面前这个人抱有好奇了。

吉示意两人坐下，然后从交叉的十指上面看着他们。安迪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着，雅各布却迟疑地不敢望向那双湛蓝的眼睛。

“我相信你们曾听说过我。事实上，如果哪一本欧罗马星史书中没有提及我的名字，我会很奇怪的。他们显然还附上了照片……是啊，正如你们亲眼所见，我还活着。”

他那一直不变的表情和从未动过的嘴唇让安迪和雅各布毛骨悚然。两人提心吊胆地坐在那里，好像吉先生随时会变成嗜血的怪物朝他们扑来。

“长寿的并不一定是妖怪。”吉先生温和地说道，“你们习惯于自己的常识，看到不寻常的存在心生恐惧，这很正常。但相信我，你们在这里没什么可害怕的。”他用食指和中指敲敲面前的桌子：“好了，你们俩不遗余力地想见我，有什么事吗？”

“我并不是想打扰您，只是——我希望让医生们看看您在心理学方面的著作，好帮他解决——一些问题。”安迪小声说。

“你的手段可不是那么明智。”吉先生评论道，“花旗黑卡的服务系统旨在尽全力使会员获得最好的体验，可如果他们来调查我，他们就有可能出各式各样的意外，而那会更加吸引公众的注意。我不希望任何无辜的人因为我的自保措施受到伤害——正如我不希望你们俩因为自己的好奇而受到伤害。”

“探寻秘密的路上有危险，于是您直接把秘密给我们看。”安迪说。

“正是这样。你们想象不到那路上有多危险……顺便说一句，你叔叔快急疯了，安迪。因为在对我怀有强烈好奇的几十个小时里，你时时刻刻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倚天轮有那么在乎我吗？”安迪怀疑地问。

“为我保密的系统是凡人无法想象的黑暗咒术，其破坏力极其强大，而且敌我不分，那不是我能控制的。倚天轮跑来求我，希望我破例为四部总裁之外的两个孩子提供一个见面的机会，好破解那个咒术，你才能脱离危险——在他求我的过程中，这个了不起的混血羽人一直在打擦边球，在咒术律法的边缘游离，他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安迪简直惊呆了，因为他刚刚从这个整个欧星的孩子听着他的名字长大的伟人口中清晰地听见了连续三个“咒术”，这个词听上去就像是邪教徒编出来装神弄鬼的。于是吉先生本来遥不可及的形象在他眼中瞬间拉近了许多，然而就在他们的思维将要平行的时候，吉先生却径直从他身边掠过，然后狠狠地坠落下去。他想合理又不失尊敬地接吉先生说出的这句话，却发现自己在思维上根本够不见对方的后脑勺。

“‘咒术’是什么？”雅各布先他一步说出口。

“瞧啊。”吉先生不自然的声音似乎觉得饶有趣味，“每当面对年轻人，我就必须重温一次从疯子到上帝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