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1）

一路上二人竟遇到了二三个被倭寇洗劫而荒弃了得村庄，玄寂微微叹气，秦靖则皱了眉头。残垣破壁，血与土混杂着青草遍野，秦靖心中极不痛快，而且莫名其妙有种不祥的预感。玄寂只带着秦靖继续赶路，不一日，终于到达了五台山。山尖青苍，伴着盛夏的气息，似乎连挂在山头的晨阳也被染成了青色，五台山有一种神秘而庄重的感觉。圆觉老和尚久候玄寂，二人一见面，相互问候，秦靖侍立一旁，便如同玄寂的小徒弟一般。玄寂既然是张炬的知交好友，秦靖便将他看作是世博一般。玄寂有意将谈话由深而浅的谈，由死生问题慢慢变为不执著的妙处，由大开悟的问题慢慢变成如何活在当下，秦靖侍立一旁，得以粗通些佛教知识及典故。但秦靖显然并不是特别感兴趣，玄寂见状，随机打发秦靖自行出门玩耍。秦靖刚踏出大门，心头又跳了两下，莫名其妙的。自己刚才表露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实在有些没礼貌，但也没法子了，此刻既已出来，独自跑到一片小树林中玩耍。想了会儿爸爸，又想了会儿妈妈，想到师父待自己的好，以及慈祥的玄寂，秦靖又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妈妈对自己总是很冷淡，每当自己有求于她的时候——即使是最普通的撒娇，母亲却总会厌烦地推开他。所以秦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定位这个妈妈，也许还带着点恨意吧——孩子寻求母亲的怀抱时，母亲岂能如此？孩子这份天性都得不到满足，秦靖怎么想？记忆中的父亲满口大话，常说“之乎者也”，但他一喝醉就会立即变成一个纯粹的蠢货，莫名其妙地戏弄秦靖，比如先让秦靖打一盆洗脚水，秦靖打来，他却早已忘了这事儿，皱眉问道：“你打水干嘛？”便将水盆一脚踢翻，而秦靖的母亲此时只会冷笑……当时只是因为秦靖的母亲想嫁个秀才，体验一下听来的“儒式浪漫”——她对他其实根本没有感情。……可是，即使是这个畸形的家，寻求父母的爱，本来就是每个孩子的天性啊！秦靖不知觉间流下两行眼泪，这时候的他当然想不到那么深，但那深切的忧伤还是逼出了他的眼泪。师父，幸好秦靖遇到了一个好师父！一个待己如子的师父。

玄寂与圆觉畅谈半日，收获良多，对佛法上的体会又深了一层，法喜充满，心满意足，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多逗留，随即携了秦靖下山。回程中路过荒弃的村落，玄寂单膝跪下，慈祥的对秦靖说道：“靖儿，你可知道阿弥陀佛的含义？阿弥陀佛是一个伟大的佛祖，如果你心里难过、同情他人，都可以称颂、或者默念阿弥陀佛。”秦靖觉得玄寂话语温和慈祥，听来十分受用，但此时心头又是两跳，便没有太在意，道了声“阿弥陀佛”，却将“阿”发音成了“呃”。玄寂纠正道：“是‘阿’音，‘阿’是宇宙三元音之一，念‘阿弥陀佛’才对。”说着摸了摸秦靖的头。秦靖又想到自己的父母，此时心头一热，便将玄寂视为父亲一般，扑上前抱住了玄寂，连喊了两三声“阿弥陀佛”，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玄寂见到秦靖第一眼，便看到了他心中的一丝戾气明白这孩子必然有极重的心事。此情此景，不由得玄寂心头一动，一阵心疼，他轻轻抱着秦靖，任由秦靖哭泣，半柱香时间，秦靖停止了哭泣，玄寂感觉到他身上的戾气已经去了一小半。玄寂起身，拉着秦靖的手，并不问话，二人一路无话，秦靖却觉得心头暖融融的，一片安宁，这状态一直持续到他们回到张炬的庄子所在的嘉宁村。一片荒寂……路上看到过的那种荒寂。“师父！师父！”秦靖嘶声哭嚎，一路飞奔向张炬庄子。玄寂心下凄恻，展开轻功，四下查看，路上、各户人家中还有没有埋葬的死者。他跟着秦靖来到张炬家，一门死寂，张炬的尸体已经被砍得稀巴烂，躺在院中，一双眼睛死不瞑目，眼中带着满满的悲愤。其余几名弟子，包括家丁，则横七竖八地铺满了一地。

一见倭寇，村民早已一哄而散，跑不快的便被砍死。张炬却安然坐在家中，倭寇到了，张炬与弟子们一同对抗，游刃有余，一名倭寇见势不妙，扔出一枚烟雾弹，与剩余倭寇迅速逃走。张炬见倭寇逃去，吩咐弟子整理庄院，打算第二天一早将村民们召回，谁知半个时辰后，近五十名倭寇又攻了回来。刀光交错如满天梨花，倭寇依据张炬前院的地形，排开阵势，一进张炬家只是一边砍劈一边行进，一人受敌，其余人的刀则立即从四面八方劈来，除非轻功绝顶，再厉害的高手在这种地形限制内遇到这种手段都将束手无策，张炬见状，仍未心慌，叫弟子们翻墙出去，自己殿后，众弟子怎肯如此？张炬叹了口气，只好与众弟子一并拼死一搏。倭寇恼怒于张炬率人抵抗，张炬又硬扛了几刀，击毙十余名浪人，是以杀死张炬之后，倭寇还是不解恨，又在他身上砍了十余刀。

秦靖哭着，看看张炬，又看看几位师兄，自己虽然孤僻了些，但苏慕大师兄及其他几位师兄除了偶尔难免嫉妒自己一点，其实都像兄长一样照顾着自己，当时秦靖还不在意，如今几位师兄照顾自己的情景却一幕幕地浮现在了秦靖脑中。他跪在张炬身旁纵声恸哭，似乎要将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儿释放出来，天色暗了下来，玄寂见老友惨死，心下本就大痛，秦靖又在一旁哭得凄厉，显然好不容易化去的戾气又回来了，心下更加难受，口中却只是慈声念佛，声音极尽抚慰之能。秦靖虽然听到玄寂念佛声有抚慰之功，但至亲的师父如此惨死，如何能停止哭泣？眼泪自然而然如同倒豆子一般往下掉，根本不受控制。歇斯底里的哭声，抚慰人心的佛号……良久良久，秦靖终于止住了眼泪，心中满是悲怆，不自禁也跟着玄寂一同，一声声念起佛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着念着，秦靖却又掉了眼泪。玄寂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拍拍秦靖的肩膀，道：“靖儿，我们将你师父师兄入土吧。”秦靖点了点头，兀自念着佛，与玄寂将张炬众人掩埋了。

少林寺每隔一年招收十余名俗家弟子，秦靖也不回家，给母亲修书一封，在去少林寺的路上，玄寂慢慢了解了一点秦靖的家庭情况，不禁深深叹息。一老一少依然步行北上，秦靖遭此打击，不免更加沉默寡言起来，拉着玄寂的大手，虽然一路无话，却感受到一种安祥。修行深湛的人本就能带给人们以安祥。二人上了少室山，秦靖走在山路上，突然唱起了他酒鬼父亲常常唱的一首歌：“人生无常兮，不如饮酒；人皆寂寞呵！死生亦大矣，不如归去，何处是我居？”声调悲伤，他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唱出了这首歌，实在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秦靖唱了两三遍，突然听到一只松鼠的叫声，竟配着这歌声附和着，只不过将其中悲伤的羽调改成了乐观的角调。秦靖顺着叫声看去，只见右前方一颗大松树树枝上，立着一只雪白的松鼠。秦靖毕竟少年心性，见到这么一只神奇的松鼠，不禁童心大盛，“咦”了一声，大喊道：“小松鼠！来当我朋友，好吗？”这是秦靖从小到大几乎第一句孩子气的话，在他不经意间，孩子的天性终于又浮现了。玄寂不胜之喜，看着他这一刻天真快乐的样子，无比欣慰。想不到那白松鼠此时却转过了身去，拿屁股对着秦靖，肆意的摇起了尾巴。那白尾巴也远大于平常松鼠，简直像一把小鹅毛扇一般。秦靖又好气又好笑，“哼”了一声，心里却是极想让这白松鼠跟着自己，一时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玄寂在少林寺生活了五十余年，包括以前走南闯北，也从未见过这样一只小白松鼠，亦是好奇心起，见它分明颇通人性，上前道了声“南无甘露王如来”。在佛典中记载，一称甘露王如来，即可使动物听懂称颂佛名者的心意。玄寂称完佛名，向白松鼠温和说道：“小施主，这位小朋友想与你交个朋友，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啊？”也不知道这白松鼠是否真的听懂了，转过身来吱吱叫了两声，在树枝上跳了两跳，闪身不见了。秦靖颇感失望，玄寂则笑呵呵地对秦靖道：“靖儿，真是奇妙的缘分啊，我在少林寺住了五十多年也没见过它。这样，你每天中午可以采两个松果来这里，它会在这儿等你的。”难道玄寂真的听得懂松鼠语？又或是白松鼠也念了甘露王如来？秦靖半信半疑，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点了点头，与玄寂一同来到了少林寺。

今年戒律院玄心大师闭关修行，不带徒弟，玄寂大师今年只带了一个秦靖，达摩院玄灯大师今年也只带了五名弟子。今年少林寺俗家弟子确实少得可怜。每一名俗家弟子都是极其幸运的，或者身份特殊，或者经历奇特，每一个人都由玄字辈大师亲手调教，为的就是让这些弟子回去能为社会有更大的贡献。各位法师也传授一些佛法，让这些年轻人传播于世。原本方丈是不带弟子的，就因为秦靖经历特殊，是以破了例。秦靖晚了十天才到少林寺，一落户，进了寝室，先看见并排着五张地铺的大通铺，一个少年在最左手边一个铺上，随即听见他雄浑而声调略高的声音道：“哟！小伙子，你迟到咯！”这个少年脸色略显苍白，光着上身躺着，笑嘻嘻地看着秦靖。这个少年身上到处都是绷带，绷带外是大大小小将要愈合的伤口，但他丝毫不以为意，总是笑嘻嘻的，而且他的笑不但不讨人厌，还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寝室中其他人集合练功去了，只有这个少年仍在房中养伤，带秦靖过来的迎客僧介绍了一下，这个少年，叫做沈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