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2）

安迪此前对于“昏睡”一词的理解几乎全部源于影视作品中。他对那些角色动不动就“昏睡”过去的桥段早已司空见惯，而自己亲身经历还是头一遭——他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只觉得轻轻眨了一下眼，周围的空间便急速地颠覆，斗转星移，恍如隔世。“飞贼之血”似乎具有安眠的功效，安迪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下午四点，糟糕的是，他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

接着，很不幸地，他看见高远的脸正悬在他的伸缩桌板上，满怀期待地俯视着他——这个新朋友正啜着可乐对他进行强势呼叫，脸上贱贱的表情让安迪瞬间忘了某个死而复生的心理专家和权力之巅，把他飞快地拉回到这个伟大的时代里作为一个小人物的平凡人生。

安迪很惊讶，因为他小腹有种十分异样的感觉，他正考虑是否该叫自己的电子医生帮忙做个检查，接着高远的信号连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女人总是会有这种感觉的。”高远在全息屏上挤眉弄眼地说，“天哪，安迪，你该不是……”他神色惊恐地指着安迪的肚子。

安迪暗骂一句，挂断了视频通话。此时此刻，他可不想听高远闲扯。

客厅里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卧室的门开了，亨利?蓝玫站在那里，像一缕阳光照进了凌乱的房间：他身着一件奶油色高领上衣，腰间系着深红色软玉腰带，配一条相当吸引眼球的魔彩百花曳地长裙——这裙子在远处乍看起来像是白色，但细细观察会发现它其实是由许许多多颜色编织而成。在安迪看来，也许只有梭子鱼能够驾驭这裙子带来的强大气场。

“梭子鱼？”安迪疲倦地说，同时松了口气，“你是怎么进来的？”

“很奇怪吗？”亨利用吃惊的眼神看着他，“是我送你回来的。首脑能接触的人十分有限，所以有时候我不得不客串保姆和司机的角色。”

安迪忽然觉得吉先生让他们保守秘密，看来他自己做得也不是很规范。“我看他已经很老了，不弄几个机器人照顾，健康不会出问题吗？”

“首脑不信任机器人。”

“老古板的想法。”

亨利?蓝玫笑了。“你不能怪他。人工智能的威胁笼罩着他生活的时代，人们提心吊胆，时刻担心着某个早上醒来会不会发现自己睡在一座正在下沉的冰山上。他们是真的害怕呀，安迪。”

“他是不是每天还要看报纸？”安迪笑道，“除此之外我真想象不到他还能有其他的娱乐活动。”

梭子鱼在门外对着镜子整理上衣的肩膀，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觉得他需要娱乐活动？”

“我觉得他需要个老伴。”安迪嬉皮笑脸地说，“常年的孤独似乎让他和正常人的思维……有些不一样，你懂的。”

“你也需要个人陪陪你。”梭子鱼忽然说。

“啊——啥？”安迪刚以他所适应的那种戏谑语气开了个头，忽然意识到梭子鱼的语气不像是在扯淡。

亨利抱着肩膀站在那里，慵懒地看着窗外，似乎决心要使自己的形象完爆各路电影明星。

“等一下你跟我去参加一个酒会。”

安迪眯起了眼睛，“酒会？哪来的酒会？”

“查客?扬在自家后花园里摆了个局，似乎邀请了许多头面人物。”

“看来某一位头面人物今晚将要缺席了，”安迪一屁股坐在床上，“他要在家里睡觉。”

“不行。”

“我没看出哪里不行。如果你清楚我的规矩，你就会知道邀请我通常是需要预约的。你也许该事先问问小文我是不是有档期。”

亨利依然抱着肩膀没动，“你显然有档期……一个刚被注射了‘飞贼之血’的人所有的时间都是档期。”

安迪觉得不对劲了。“你知道飞贼之血？”

“弟弟，你才第一次见首脑，而我却是动不动就到他那里去哪。”

“这么说来，你也被注射了那种药？”

“没有。”亨利告诉安迪，“他跟我提过那个想法，但我拒绝了。”

“拒绝？”安迪心里没了底。“难道有什么副作用？”

梭子鱼皱着眉头沉吟半晌。“倚天轮总裁的事，你知道多少？”

安迪翻翻白眼。“你说的这个人是我叔叔，你觉得呢？”

梭子鱼笑笑，“你不了解倚天轮，充其量会被抱怨几句；而我不了解他的话，则可能会失去一切。倚天轮总裁是复仇者集团的间谍头子，他的情报系统有三分之一都用在了我的身上，而我只得如法炮制——不谦虚地说，我们俩是这星球上最了解彼此的两个人。告诉我，安迪，你叔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嗜好喝酒的？”

“我没注意。”安迪说，“那是为了平衡羽人酸吧？”

“倚天轮总裁作为人类社会里独一无二的、人类与羽人混血的个体，身上有许多怪异的、不稳定的生物体征，但血液中的羽人酸绝不是他嗜好喝啤酒的唯一原因。那种药物与他的血液发生了某些我所不了解的反应，如果倚天轮总裁一定时间之内不服用酒精，似乎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首脑声称‘飞贼之血’的功能是强化我们的**，但我认为那更像是某种契约，某种迫使四部总裁服从‘首脑令’的契约。”

安迪发觉自己的眉心狠狠地拧在一起，挤得眼睛都变了形状。“你怎么会那么想？”

“很简单。”梭子鱼回答，“桀骜不驯的倚天轮无法违抗首脑令，尽管他经常那样尝试。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必须在傍晚之前让记者们在扬家庄园前面拍到最帅气的一对搭档。”

查客?扬？他不是想杀我吗？安迪忿忿地想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查客?扬总是定期举行体面的宴会，说是感谢这些人对码头生意的照顾——事实上，他越是这么做，这些权势人物就会对他越来越照顾，从而无视他那些非法的勾当，就连我们公司也从他手里拿了不少钱呢。”

“我之前怎么不知道这档子事呢？”安迪埋怨道。

“你是什么时候当上财政总监的？”亨利问。

“两个星期前。”

“这就对了，查客扬的上次宴会是在半年前。”

“他真势利。”

“是的。”亨利说，似乎很高兴安迪终于认清了这点，“他就是这样的人。怎么样，我们这就走吧？”

亨利开一辆布加迪“海上行者”，车身从外面看是鲜亮的湖蓝色，而从里面向外望去则几近透明，外面的世界一览无余，同样一览无余的还有那些分布在底盘里的、艺术品般精密的部件。这是海陆两栖车里面最漂亮的一款，更棒的是，它除了能够在陆地上跑出令人惊叹的加速度之外，外壳还可以承受高达500个大气压力的压强。也就是说梭子鱼完全可以凭借这玩意儿钻进深海里，靠着海底能源生存，从此销声匿迹。

“你拥有了这车，几乎可以永远生活在深海里。”安迪叹道，“真是想想都刺激。”

“真不巧，我没有同你一样的爱好。”梭子鱼专注地按着方向盘，这动作让安迪觉得总裁就和吉先生一样不信任人工智能。

“我开个玩笑而已嘛。坐在你的车里让我压力很大，因为我想起了吉先生的眼睛。”

“叫他‘首脑’就好。”

安迪挑了挑眉毛。“你害怕那个名字？”

对这个说法，梭子鱼似乎颇感有趣：“‘吉’这个字并不是名字，只是他最新为自己选定的代号而已。他曾用过的名字太多，每当有人这么叫他，总让我感觉怪怪的。我习惯称呼别人的身份……比如首脑，倚天轮总裁，何市长。”

“你老是直呼我的名字。”

“是吗？”亨利笑了，“因为对我而言，‘安迪’就是你的身份，而不是财政总监，大概是因为你从没有完全进入总监那个角色吧。”

“我把这当做表扬了。”

“人该有自己的生活。”亨利评论道。

“可惜，这玩意儿居然不会飞。”安迪惋惜地说道。他身上箍着一件刚翻出来的淡粉色翻毛领西服，此刻正难受地抖着肩膀。

“我不认为让汽车飞起来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亨利答道，一只手飞快地扳动方向盘，“所有的人都在天上飞来飞去，一旦自动驾驶失灵，后果不堪设想。何况公路的交通也十分便利，我的速度并不输那些飞车。”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三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码头地界，停在了扬家的庄园门前。那庄园位于码头的后面，被称为“黄金海湾”的度假酒店建造于海岸的海平线之下，从海中折射出来的灯光充斥着浪漫的气息，这种浪漫把这座私人宅邸与码头的喧嚣肮脏完美地隔开。

安迪印象里的查客?扬是个头发短且花白、作风保守的老头，然而这座房子却严重不符合他自己留给人们的印象：房子本身被设计成了比后现代还要后现代的风格，面朝着他们的这一面墙壁上，各种形状的窗子互相交错，那是最近流行起来的“纵向迷宫”布局，也叫“俄罗斯方块墙”，因为种种纵向的布置既可以使房子的垂直空间得到最大化利用，同时大量的扶梯还可以使人们的身体得到难得的锻炼机会。从安迪的角度看来，“俄罗斯方块墙”这种称呼真是形象得一塌糊涂：它看上去就像个巨大的俄罗斯方块界面，仿佛下一刻，那些窗子就要堆砌在一起。透过那些窗子，他能看见里面盛装的人们来来往往，一条质感柔软的小道绕过缤纷的树丛，通往庄园大门，大门两边蹲着一对做成猎鹰形状的机器人，鹰眼闪着寒光。

这房子好大啊，像个小城堡。就连从小见惯了豪宅的安迪也发出这样的感叹。

等到机器人门卫确认了他们的身份，亨利径直开了进去。

“如果不等确认就闯进去，会发生什么？”安迪大声问道。

“它们会开枪射你。”亨利答道。这时，他们已经飞快地掠过泳池，停在后花园里一座展翅高飞的猎鹰雕像旁边。看起来，虽然来宾不少，却只有他们俩是贴着地面来的。而且亨利说的没错：在来宾当中，安迪看到了市长何晏、坐拥上亿家产的寡妇陈太、日月明公司总裁——身材矮胖的路杰和比他高半个头的漂亮女秘书、政法学校的校长，**官西蒙尼以及——

“叔叔！”安迪叫道。

手里拿着大罐啤酒、听到喊声困惑地回过头来的羽人，是倚天轮。

“你也来了？”安迪走到倚天轮面前，感到十分惊奇，随后想起倚天轮作为Time公司的高官，理应受到邀请。

“是啊，”倚天轮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喜欢来这，他们总是有上好的德国黑啤。”他的声音索然无味，但眼睛却在安迪和亨利?蓝玫之间来回徘徊。

安迪看到亨利询问地看着自己的叔叔，而后者摇了摇头。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一个甜甜的声音传来：

“各位，我能为你们效劳吗？”

这是老查客的独生女葵拉?扬，安迪在新闻报道上见过她，葵拉今年二十岁，在西蒙尼的政法学校读书，这大概就是**官受邀的原因。

葵拉身材姣好，穿着一袭精致的黑色晚礼服，柔顺的黑发在耳后挽成一个慵懒的发卷。上面别着一个玛瑙制成的发饰，修长白皙的腿在礼服经过精心修剪的网状开口之下若隐若现。她右眼下方有颗泪痣，精心装扮过的浓密睫毛下，一对褐色的明亮宝石似乎藏进了半个宇宙的星光。然而这些衣服和精心的打扮的风头盖不过她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那种气质就像她身上的某种安迪不认得的香水一样与她如影随形。

她好漂亮。安迪想道，但是梭子鱼开始和葵拉说话，这让安迪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个事实：葵拉虽然美丽，却还是被穿着随意的梭子鱼比得黯然失色。

“令尊一向可好？”梭子鱼风度翩翩地问道。

“爸爸身体不适，今天可能没法露面了，他托我向大家道歉，你们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吧。”

妈的。安迪在心里骂道，这家伙要我出席他的破酒会，自己居然躲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倚天轮满不在乎地说，“只要有黑啤在，什么都好说。”